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现实与理想,在我心中想叠化而成的影像--羌在深谷高山 自序
 
作者:高屯子  发布时间: 2015-03-26 11:11:32
 
 

  一


  自我放下手中的笔拿起照相机的那一刻起,内心就渴望着能以一种新的语言,去述说那些未及用文字尽情书写的冲动与感受;渴望能在自由快乐的状态下,以图片去记述故乡平庸无奈的现实,和苍凉悲壮的历史。


  但1995年5月,在成都举办了《高原风o朝圣之路》影展之后,我拍摄的对象却在不经意间,转向了青藏高原和西域大地那些美丽的风景,并把许多的时光,消费在与“旅游”、“文化”相关的“打造”中去。这十年间,虽然时时提醒自已要尽快回归初时的状态,但此时遍地泛起的物欲风潮,已汹涌摇晃着整个世道人心。及至2003年前后,内心对“打造”、“策划”之类的营生己十分倦怠,而对回归"以影像代替文字发言"的冲动与渴望,在心底日渐强烈起来;在晨光暮色中拍摄奇山丽水的激情,也随之减褪。


  终于,在2008年3月,结束了三年的居家阅读和北京电影学院的学历之后,在又一个春雪飘飞的季节,我重新回到了青藏高原的东部山地。


  这一次,我没有翻越尕里台,走向我熟悉的松潘草地,而是中途拐进了岷江


  上游的幽深山谷。这一次,我把手中的镜头,从阳光与风雪中的藏族牧人身上,移向了山林与田野里的羌族农民。


  从苍茫草地来到这段山地,吸引我的,不再是九寨沟、黄龙美丽的风?,而是其西南汉藏之间“最后的羌人地带”上,那些并不依着我们既有的知识、概念、映象所生活着的羌人;来到这里,是想体验一段与自然、与生命、与历史相关联,与“现代工业文明”有些区别的生活;是想以纪录片方式,去讲述那些代表羌人与祖先通灵,与鬼神对话的释比,讲述他们的心灵状态,与现实处境。


  在山路和田野间行走之余,我开始更系统地翻阅一些关于"羌"的文字。


  通过对甲骨文的辨析,我们发现:“羌”,是三千多年前,殷商人对其以西大约今天的陕西东部、河南西部、山西南部一带边缘人群的称谓;通过对《史记》、《国语》等古籍的阅读,我们了解到:"羌",是秦汉时期由秦陇向西大规模扇形迁陟的那些族群;通过对《华阳国志》、《明史》,以及后来顾颉刚、费孝通等历代史家着作的浏览,我们又看到了:两汉、魏晋之际,在整个华夏西部形成了广阔的“羌人地带”:从西北天山南路的婼


  羌;河湟流域的西羌;陇南蜀西一带的白狼羌、参狼羌、白马羌、白狗羌等八羌;再到川西滇北一带的青衣羌、牦牛羌。及至唐宋,吐蕃势力与藏传佛教由旧称发羌的地域迅速向东扩展,与中原势力与文化在这片广阔的“羌人地带”上,全面相遇。之后数百年间,甘、青、河湟与川西北广大区域的羌人,分别融入了汉、藏、蒙古等民族之中,到了明、清,只乘下岷江上游和湔江上游,一些高山深谷间有少量“羌民”了。这部分人,终于在50年代民族识别区分之际,被认定为“羌族”。


  这是大量不同时期的历史文献,所书写的羌族历史。但当我们从这些历史书本中,再回到岷江上游深谷高山之间的古老羌寨,来到农人耕种的田野细心体察,并将其与周边文化形态进行比照时,便会禁不住暗自思忖:随着中原文化向西扩展,而随之向西迁徙的“羌”,果真是同一个“民族”数千年来,一直在一个“民族走廊”上在不断地迁徙吗?眼前这些自称“尔玛”,却在八、九十年前从未听说过“羌”这一称谓的人群,与活跃在历代文献典籍中的“羌”、“羌戎”、“氐羌”有着怎样的联系?


  我的拍摄,并非想要加入到"羌学"专家的行列里,对“羌族历史”作出考证。但是,以汉字书写,或以羌语传说的种种“羌”或“尔玛”的历史,又是表现今天这些羌人,无法不去面对的苍茫背景。


  这段时间,我终日在历史文献记载的“羌”,和岷江上游高山之上生活着的“羌”之间,来回穿行。


  


  谁也未曾料到,2008年5月12日,一场8。0级的大地震,使我正倾心关注的这片高山深谷,倾刻间成了全世界共同关注的焦点;谁也未曾料到,这场亘古罕有的大地震破坏最惨重的区域,正是当今中国55个少数民族之一的羌族聚居地。


  山崩地裂的大地震,使无数座房屋倾刻坍塌;使数十万生命深埋废墟。怱如其来的大难,让每一个身处灾区和灾区之外的人,惊愕不已。


  这个时候,我们这个常年穿梭在这一高山深谷之中的摄影团队,便有了了熟路线和地形的救援优势。5月14日晚,我们将4辆越野车的后排座椅拆下,装满急救药物从成都出发,经康定、丹巴、金川、马尔康、理县,穿越一路飞沙走石,为震后成为"孤岛"的汶川县城,送去了第一批急救药品。之后的十多天时间里,这几辆越野车,又引领着六辆大货车,将山西、陕西、深圳等地朋友捐赠,和我们自筹的救援物资,沿这条线,送往理县、汶川、茂县、松潘灾区。


  地震发生之后的十多天时间里,每天面对电视,都是悲痛伤惨的画面;每次走进灾区,都会遭遇无数感人的事迹,和一些让人鄙夷的事例。地震中,被猛力摇撼的,不仅是这块土地和这块土地上的建筑、桥梁,还有整个中国人的心。这一时刻,人性中的光辉与暗角在避灾与救难的瞬间,被一次次清晰曝光;生命里的悲悯与大爱,在求生与施救的现场,在反复播放的电视画面之前,被全面唤醒。


  二十多天之后,大家渐渐停下了在废墟中抢救生命、向灾区抢运药物的步履。开始抽空与亲人、同学和朋友联系和相聚。6月初的一天,一位羌族好友从水磨打来电话,我们相约在成都见面。看见他脚上的胶鞋被泥土厚厚包里,脸庞的皮肤被太阳层层剥落,我和妻子颜俊辉赶紧请他进饭馆小酌。


  大难不死,大家自然唏嘘感叹一番。20多天过去了,大家的心情已平复了许多,但当话题触及到大灾中的羌人时,便见他神色凝重,黯然神伤起来。他说:“曾几何时,我们羌人纵横在那样广阔的西部大地,在那里游牧耕种,繁衍生息。无数次战乱迁徙之后,如今仅残留在岷江上游汶川、茂县、理县、松潘和绵阳的北川这些高山僻壤。这样的历史变迁,这样的历史遭遇,已让我这样的羌族文人常生感伤。而这次千年不遇的大地震,不知你注意到没有?重灾区又正好落在我们羌人的聚居地!这是宿命,这是天意?"


  他连饮两杯之后接着说:"目前重灾区灾民散落安置到各地,今后羌文化还如何延续?如何传承?”


  离别相拥时,我感到满脸潮润。他流泪了。


  深夜回到家里,我对妻子说:"看来我们还要做点事情才行"!她说:"羌寨妇女不是都会绣花吗!我们来设计一些现代人喜欢的刺绣产品,让灾区妇女回到家里去绣,再想办法卖出去,这样既可解决灾后的生计、让她们找回自信,又有助于羌文化的传承"。


  我说:"很好,我明天就写方案吧"!


  2008年7月21日,成都高屯子文化机构,联合中国红十字会李连杰壹基金,在阿坝州政府的支持下,启动了旨在保护羌族文化,帮助灾区妇女就业的“羌绣帮扶计划”。


  之后,颜俊辉带领着与她共事多年的年轻设计师们,开始把自己的目光,从现代都市的时尚空间,向古老羌寨的田间地头转移。而我,却在大地震之后的第一个春节前夕,在羌族诗人羊子陪伴下,和旺甲、严木初两位摄影师一道,来到了大山深处的汶川县龙溪乡夕格羌寨,来到了释比贵生的家里。


  


  大地震发生之后的前半月,我在灾区目睹并亲历了无数动人的场景,却居然没有拍下一张图片。大半年之后,大地震泛起的尘嚣己悄然落定,我这才带着摄影助理、带着影像器材,人背马驮,来到不通公路的夕格羌寨。看来,我并不具备摄影者宝贵的"新闻敏感性",我只能是一名沉静之后才会去行动,才会去表达的拍摄者。


  现在,我开始延续拍摄羌人的行程。从腊月二十七到正月初十,我们与释比贵生,贵生的大儿子永顺,以及许多村民,依次祭拜了屋顶的白石神、巨石拱卫下的羊神;山坡上的神树林oooooo。正月初八,全村在崴孤山顶祭天,一盏满绘古老图案的天灯,高悬在一根三丈三尺高的杉杆之上,在远村夕格苍茫的夜空中,闪烁着温暖而灵动的光明。许多年之后,在山野间,我又一次感受到了人与苍茫夜空,与另类生命之间的亲近。


  同夕格村民相处半月后回到成都,无心参加各种名目的聚会。许多年前在松潘埃溪羌寨过年时耹听"力莎"的情形;地震前夕在北川乌龙寨景区观看释比为游客表演的场景;震后在萝卜寨废墟中面对茫然伫立的灾民身影,以及那些新旧书本上对羌人的种种描绘,如一一帧帧深埋岁月的黑白图片,在我脑海竟相展现。


  我感到,这是一种启示,是我一直寻觅的表述语言,在向我发出召唤。


  我感到,仅有一百多年历史的图片摄影,它的语汇还可以更加丰富;它完全可以勇敢地站出来,以主人翁的姿态,带着文学的思考,图片的呈现,影像的纪录,人类学的探寻,与我携手同行,去表现大地震之后的中国羌人。


  我感到,我必须马上回到羌寨,不仅是夕格,不仅是汶川,还有岷江上游、湔江上游,所有有羌人居住的深谷高山。


  三月春?,再次来到夕格,我不再仅以活动影像进行纪录了。5月底,当夕格、直台两个羌寨的七百多名羌人离开故土,来到邛崃城区的救灾板房住下之后,我便干脆放下了那台沉重的摄像机,扛起已随我十三年的哈苏相机,和已与我风雨同舟八年多的摄影助理严木初一起,向高山深谷中的一个个羌寨走去。


  在之后的三年里,我在汶川县龙溪;理县西山、蒲溪;茂县曲谷、三龙、围城、雅都、土门、松坪沟;松潘县小姓、镇坪以及北川县青片,这些高山深壑间的羌寨静静地拍摄着。这时,山下的城镇和道路已很快得以重建,高山之上的古老村寨也正纷纷整修或搬迁。灾后重建的速度和成果,让所有的人欢欣鼓舞。但看见那些具有岁月质地的房屋,和山野气息的神情和眼神,在我眼前迅速消逝,我倍感失落。虽然,我不能振臂一呼,让那些存储无数古老信息的古木老墙无人敢动;虽然,我不能苦口婆心地去劝说大家回归田园牧歌的生活,但我可以以一种属于自己的语言,向这个世界平静地讲述:2008年5月12日的那场大地震之后,在岷江上游高山羌人的生命里,还流淌着远古歌谣的余音;在他们的日常生活当中,还保存着一些与自然,与传统,血脉相联的四季风俗。


  通过我的讲述,你也许会发现,中华民族的许多古风雅韵,往往靠着一群边远乡村的农民在保存和延续。


  通过我的讲述,你也许会发现,那些在历史长河中己经消逝或正在消逝的,并不注定永远消失;那些正在流行和横行的,并不一定益于人类长久的福报。时间无有终始,当我们的思想,我们的关怀,我们的生存环境遭受危机与困顿时,也许,我们可以在流淌的光阴里,能寻到给予我们启示的远古歌谣。


  2012年5月之后,有关"5o12大地震"的各类纪念活动渐己过去,我想,现在该是我来编辑这些具有岁月象征的黑白图片,并书写相关文字的时候了。我在几千张图片中选出了二百多张,分成「夕格羌人的第五次迁徙」、「羌在深谷高山」、「最后的释比」三个部分,每幅图片我都配上和画面一样朴素的文字。在这些图文里,没有着意的审美倾向,没有预设的价值判断。生活本来如此,我只是用一种属于自己的图文语言,静静述说,静静呈现。


  如果你有缘与这本书相遇,你会发现:


  我以自己的语言向你呈现的,


  不是漂移在历史文献中,中原以西广阔大地上的“羌”;


  不是专家学者们通过历史文献研究推论的“羌”;


  不是接待领导、游客时敬酒献歌的羌;


  不是舞台之上或面对媒体镜头时的羌......


  我所展现的,是苍茫历史时空背景下,"5o12"大地震之后,


  在那些尚存一丝历史余温和乡土气息的村寨里,敬天法祖、耕种劳作的羌;


  是现实与理想在我心中叠化而成的影像。

 
(新闻来源:艺术家提供)